閱讀《影像的命運》與《情感教育》的一些筆記/鍾秩維



最近讀福樓拜的《情感教育》(L'Education sentimentale),發現他描述場景的方式確實展現了洪席耶所謂電影影像的(尤其以福樓拜為代表的)文學前身:局部強調、並置跳接、然而星散的碎片相互又是一個整體⋯⋯

先說明,我使用的是李健吾翻譯的版本,但現在通行的版本似乎將譯名都改為中國當今的譯法,因此人名部分我參考了臺灣的梁永安版本。

以Frederic(男主角)終於重會朝思暮想的阿爾努夫人瑪麗的段落為例,這一段的佈置非常精彩:首先,此前福樓拜已經花了大約六十頁的篇幅在鋪陳對阿爾努夫人一見鍾情的Frederic,如何處心積慮要接近阿爾努一家,乃至差點要放棄時,才終於收到心心念念的晚宴請帖。福樓拜在此插入一個對照性的段落:原本Frederic自暴自棄,想要在正前往巴黎來投奔自己的摯友德若里耶身上得到慰藉,忘卻折磨人的相思,重拾生活的寄託——值得繼續推敲的是,摯友德若里耶在故事中象徵功成名就的事業心——不過在收到邀請函後,Frederic立刻著手花大錢裝扮,並且幾乎忘了好不容易才來到巴黎會合的摯友:他胡亂編織了理由將才剛剛到巴黎的摯友留在家中。

接下來就是精彩的地方了,福樓拜是怎樣安排阿爾努夫人的再登場呢:首先,是能說善道的登徒子,阿爾努先生來迎接在門口逡巡來去,手足無措的Frederic;接著是阿爾努的小女兒,她知會媽媽在更衣(故事描繪這個小女生像隻貓,惹人憐愛而且完全知道怎樣引人注意,中文說她帶著「妖媚的神氣」,英文則是with a coquettish air);而後才讓阿爾努夫人在先生的引領下登場:「因為她站著的地方全是陰影,他起先只辨出她的頭。她穿著一件黑絨袍子,頭髮裡面,一個阿爾及利亞的紅絲長網袋,盤住她的篦子,下來垂在她的左肩。

《情感教育》1973 電視迷你影集,由法國女演員Françoise Fabian飾演美麗的阿爾努夫人

這個佈置實在非常精妙,富有層次,也相當能體現洪席耶論image的特徵:首先,福樓拜一方面反覆強調阿爾努夫人的社會身分(人妻、母親)但與此同時,也一直在挑戰這些標籤的界範(玩世不恭的先生,狐媚妖嬌的女兒),這些全在鋪陳男主角愛情的禁忌性。而阿爾努夫人現身時的形象(黑暗中一點紅在閃爍)同樣在營造禁慾與魅惑的相互激發。另一方面,我們不妨也可以視阿爾努、阿爾努的女兒、阿爾努夫人是三位一體,彼此暗示mutual implication。

而在兩廂相會,阿爾努夫人表示完全記得男主角(兩人在一趟航行中初遇)時,作者完全沒有描繪Frederic的反應,這也是妙筆:前面段落已經寫盡了男主角相思若狂,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患得患失,此刻讓他沉默,反倒更凸顯無法言喻的激動。

接著的晚宴充滿聲音交響(乃至嘈雜),而有一段落描述阿爾努夫人演唱歌曲,非常精彩;而因為男主角「一點兒不懂」義大利文,我們似乎可以說,歌唱中的阿爾努夫人對他而言,簡直是個沒有意義的意象:「她挨近鍵盤站著,胳膊向下,眼光浮散。有時候,為了讀樂譜,她䀹䀹眼睛,額頭向前伸出一時。她的女低音,和著幽沉的琴弦,發出一種寒冷的淒涼的聲調,同時她有長眉的美麗的頭,俯向她的肩膀;她的胸口鼓起,她的胳膊伸開,她的頸項向後柔柔一揚,好像空里有誰吻她;好像旋滾的聲音逃出她的頸項;她拋出三個尖尖的聲音,重新落下,拔出一個還要高的聲音,然後一陣沉靜,她悠悠地煞了尾。

福樓拜同樣沒有直說Frederic的反應,不過緊接著這段描寫即為宴席的尾聲,散場之後,為緩解過於亢奮的情緒,Frederic獨自遊蕩在街頭港邊:「汽燈照耀著,分成兩條沒有盡頭的直線,長長的火焰,在水深處蕩漾。水是青石顏色,天清亮多了,好像由河兩岸升起的大團影子撐住。好些看不清的建築,加深黑暗的成分。遠處房頂上,飄著一片明晃晃的霧;一切音響溶成一個單調的呢喃;一陣微風吹來。/他在新橋當中停住,光著頭,敞著胸,呼吸空氣。不過,從他生命的深處,他覺得有什麼不乾不涸的東西升上來,一陣溫情的充血麻痺住他,彷彿眼睛下面的波浪的蕩漾。一座教堂的鐘敲響著一點鐘,慢慢地,好像一個呼喚他的聲音。/於是,一種靈魂的戰慄,讓人覺得自己被送到一個更高的世界的戰慄,擒住了他。一種非常的官能降臨了,雖說他並不明白它的目的……

以下是很粗略的延伸:

在文學理論中,將「描述」description「敘述」narration對立起來的傳統淵遠流長(乃至可追溯到亞里斯多德的mimesis),然而在現代時期,最有名的莫過於盧卡奇(Georg Lukacs的一篇文章“Narrate or Describe?” (1936),盧卡奇推崇敘述,不過晚近學者(例如柏克萊英語系的教授Dora Zhang,她使用洪席耶作為部分理論資源來標誌描述的重要性)重新問題化盧卡奇的「描述與敘述」,其人主要藉此批判西方傳統的「模擬」觀念。從亞里斯多德以降的模擬觀念一方面強調文類與主題的秩序,以及階序hierarchy,什麼階級使用什麼文類與文體說話(因此representation同時有再現與代表的意思);另一方面,模擬論也主張文學移風易俗(教化人民或洗滌性靈)的實用功能。

由此所衍生的action、plot等觀念所標舉的往前進行、內外衝突特徵,共同造就了敘述narration的優位。而重新反思描述description的用意在於:

(1) 描述其實是敘述的基礎,是描述建立了情境(敘述者置身其中的歷史或社會性,敘述情節所要對抗的外在世界)的tableaux。

(2) 相對於井然有序、有所為而為的敘述,描述——通常是由非整體的局部細節處理、片段吉光片羽連綴而成,因此盧卡奇會批判福樓拜:「這些偶然的事件對於讀者不過是一幅圖畫或者是一幅連續的圖畫而已」——更為平等(超越秩序與階序)地呈現「生活」。

(3) 綜上,是描敘決定了什麼可見visible與可感sensible,然而敘述(或模擬論)卻重新以其秩序及階序編碼了這些(不)可見與(不)可感。重新闡述描述遂帶有一種化暗為明的企圖;或者說,福樓拜以來的現代主義作家(特別是Henry James, Marcel Proust, Virginia Woolf)嘗試重新以大量的描述來彰顯生命與生活中,若有所感,但是難以言說的visuality:情境氛圍、似曾相識、感官體驗…

一點心得和各位分享,請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