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期讀書會深度閱讀《海德格:其人及其時代》第四週課程報導

 課程報導/呂筱渝    2021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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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格在1935-38年的《哲學論稿》中思考到,現代性(modernity)與現代科技的關係,在於後者提供現代性之所以為現代性、世界之所以是現代世界的關鍵,即是科技的使用,以及生活中充斥的科技性思維。海德格對形上學定義為看不見、摸不著但在理性推論上必然存在,例如數學,而科學也大量運用數學計算式,因此對海德格而言,科學本身也是一種形上學。

  海德格認為,現代世界特殊的關鍵在於人們有一種看待世界的框架——用一種自以為是的方式去理解眼前世界。所謂的自以為是指,真正的科學家未必會採取量化、計算等方式,而是以推論、論述、論辯來研究世界,但人們卻誤將計算、數據、可量化等視為客觀與中立的科學態度。那麼,紀老師問到:「海德格對我們的現代的分析與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事實,有相應嗎?」

  事實上,海德格早在1935年就歸納出三種現代世界的科技性思維特徵:計算、加速與巨量的爆發。

  1. 計算計算是因為人們想要控制、規劃和支配眼前的生活跟世界。但是在這種控制與支配當中,計算會消除一切意義的問題。然而意義的本身無法被計算,價值亦然,意義必須透過思辨的方式理解,而非量化所能處理。如海德格所言:「在計算當中會消解一切的問題性跟意義,讓人們不再去問所謂的哲學問題,不會再去問所謂的存在,只要能夠計算,在這種計算所構成的現實世界當中,原則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這裡,可能性只是一種計算上的問題。」因此,一個以計算為主的世界,無異於遺忘這個世界各式各樣的可能性,也遺忘那些無法被計算的意義和價值。

  2. 加速有了計算以後,人們就會追求效率;計算是為了支配,而數據的堆加,讓控制變得更有安全感,所以海德格說:「當這個計算開始後,為了穩定成長,加速開始了。當這個社會開始加速,它特別無法容忍與等待。」紀老師說明,現代世界會一再刺激已經麻痺的感受,並且以計算出來的東西再去產生新的東西。於是,在計算原則發生的地方,我們的生活只有能計算到的東西,才會令人感覺到安全感,因為對人類而言,這便是所謂的客觀,也因此再也沒有任何灰色地帶值得討論了——我們不再思辨,即使那些具有思辨的活動也不會成為主流——在一切都量化的世界裡只有體制,而且是數據化的體制。

    不過,海德格提醒我們,當我們採取反主流的方式時,只會在無形中強化主流體制。就像是主張追求體驗、拒絕計算的嬉皮、流浪等感性活動,這些事物反而支撐了主流的社會結構。因為當人們在對抗時,其主張與所對抗對象的假設條件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反抗暗示了主流結構其實是穩定的,因此反抗者便甘於誠為邊緣者,但這只會使主流體制更加鞏固,進而形成一種共犯的結構:「反轉或倒轉事物,不一定能克服事物最根本的問題,反而讓最棘手的奴役狀態,在看似你與之對抗的情況下,加深它的支配。」金老師問,我們何曾見過非主流文化逆轉了體制?諸如一些非主流活動(街舞、塗鴉、地下音樂、離經叛道的活動等)最後還是被收編,因為這個社會已經給反抗者空間了,也就不需要去革命了。

  3. 巨量的爆發:在計數起統治支配的地方,現代世界追求計算,凡事都可以量化時,又加速了計算對於巨量(massiveness)的盲從與追求。


而現代的技術與科技世界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海德格稱現代世界是一個「世界圖像時代」(見〈世界圖像時代〉(1938),收入於《林中路》),具有五種特徵:

  1. 「科學的研究會變成打造客觀性的組織性的事業」:科學慢慢變成一種組織活動。

  2. 「科技成為獨立的實踐領域」:現代世界不再把科技當成一種科學的應用,而是獨立的活動,而科學原理的發展落後於科技的發展。

  3. 「藝術活動將會變成體驗的對象,或者被看成是生命的表達」:藝術的價值一旦無法被計量化,但又必須賦予它地位時,藝術就會被放在邊緣地位,以代表一種神聖、生命或深沉的事物。然而,過去的藝術是表達該時代人們的共感,而非藝術家個人的體會。

  4. 「人類的活動被當作『文化』來理解」

  5. 「在這個時代裡頭,神缺席了」:在這個時代裡,諸神逃逸了,不再有真正神聖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脫離計算與效用;在主流文化中,沒有任何可以脫離效用與計算,宗教活動亦然。

  海德格認為,世界之所以進入圖像化,源於現代科學運作的方式正是現代性的「主體性」原則及其特有的追求「表象化」過程,隨之而來的是「精準性」的追求。 

  「圖像化」的意思是這個世界必須先被表象化(representation),或說符號化後,它才能被穩固下來;世界必須不斷被歸檔,以便被直接操控。但如果表象化要成立,前提是人認為自己是主體,也就是「主體化」原則。主體的特質是「能動性」與「積極性」:人是主動給予環境回應、人要理解控制與支配世界,而非受世界控制。因此,「世界圖像時代」指的並非我們的理論把世界描繪成圖像,而是世界本身變成一個圖像;我們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本身,而是看到一個圖像,一個方程式。如同今日所謂的人力資源,「人」成為「人力資源」,人的自我消融在現代技術體制的運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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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誠如海德格在〈泰然任之〉(1955)講演中指出:「盲目的詆毀技術是愚蠢的。譴責它是邪惡的東西也同樣是短見的。」今日的人類所要面對的是,如何運用科技的同時能夠保有自主性而不受其宰制,在不讓科技影響我們生活內在與真正的核心的前提下,讓科技(設備)發揮它應有的功用,這便是海德格對於現代技術問題提供給我們的解答,也是哲學得以持續思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