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程報導 / Ab 2020年12月19日
【前導:德希達之所以對佛洛伊德有興趣的源由】
〈佛洛伊德與書寫舞臺〉原本是一場對精神分析學習者的演說,在刊於《書寫與差異》時,德希達另外在文章一開始與最後面增添前導說明與後續可能發展。在前導說明中,德希達交代了他對佛洛伊德的興趣,主要鎖定在佛洛伊德對無意識的運作方式與其對心靈的重要性如何藉由書寫的模式予以刻劃,並將心靈與書寫的關係放在西方形上學傳統與壓抑的關連上進一步闡述。這部份闡述在德希達另一部著作《論書寫學》〈書的終結與書寫的開端〉一章有著更多的說明。〈佛洛伊德與書寫舞臺〉則是在這個背景之下,藉由回顧佛洛伊德〈科學心理學草案〉(1895)、《夢的解析》(1900)、〈無意識〉(1915)以及〈神奇列印裝置筆記〉(1925)來指出佛洛伊德已經察覺心靈的運作方式,本質上與書寫的模式相呼應,但又閾限於傳統的偏見而忽視心靈的書寫特徵,始終只將書寫作為心靈運作方式的隱喻式解說。
【以神經元系統嘗試闡述心靈:〈科學心理學草案〉】
![]() |
Freud - Entwurf einer Psychologie - Skizzen https://lacan-entziffern.de/freud-entwurf-einer-psychologie-skizzen/ |
早在佛洛伊德開創精神分析之前,他棄之不用的〈科學心理學草案〉(Entwurf einer Psychologie, 1895)(或譯〈科學心理學大綱〉)嘗試以當時剛被發現的神經元細胞作為心理機制的描述工具。佛洛伊德在〈科學心理學草案〉認為,感官刺激的力量在通過神經元細胞時,一部分力量會遭遇阻抗而無法通過,當刺激的量過大時,則會突破原本不可通過的神經元,並在其中留下痕跡與新的阻抗,以抵禦相同的刺激通過。佛洛伊德稱這種現象為「拓路」(德文Bahnung,法文frayage,中文或譯「闢路」)。
拓路在神經元所留下的痕跡,保持某種重複的力量,以抵禦下一次相同力量再次通過。這是記憶形成的最初機制。接著,新的知覺若無法形成更大的刺激,則無法通過與滲透先前形成拓路的神經元,只能繞開並通過其他可以滲透的神經元。故而一般情況下,我們在回憶時無法喚起形成阻抗、不可滲透的神經元部分,只能隱約感受到某種不在場的記憶逃開了我們的察覺;只有在刺激過大、痛苦過量的情況下,不可滲神經元才會再次被力量通過與激活。另一方面,記憶印跡又會依據新的拓路與刺激重新調整與改寫,故而難以追溯原初的記憶印跡為何。
佛洛伊德在1896年曾藉助書寫相關的概念來對〈草案〉進行描述,如:符號(sign)、銘刻/紀錄(inscription)、轉錄/轉譯(transcription)。記憶印跡會依據新的關連重新調整、轉錄。我們的知覺,寄遇在可滲透神經元與不可滲透神經元之間,受二者力量與變化左右,並將可滲透神經元的刺激量轉換為我們的知覺內容,而知覺本身是不保存任何印跡的。不可滲透的神經元、可滲透的神經元、對刺激量的知覺,三者後來形成佛洛伊德「無意識、前意識與意識」的理論框架。(參見沈志中,《瘖啞與傾聽:精神分析早期歷史研究》)
【德希達對〈草案〉的闡述:生命透過痕跡的延異作用保護自身】
德希達認為,佛洛伊德〈草案〉最大的貢獻在於,拓路與不可滲神經元所保持的重複,不斷將新的、較弱的刺激阻隔開以避開不愉快的經歷,並使之逃開知覺的察覺範圍,這個主題與模式不只在後來發展為《超越快樂原則》中通過迂迴所建構的現實與快感的關係,同時也是生與死的驅力的最初雛形:生命的原理一開始即是死亡的延異,通過重複、抵抗與保存,既佔有了生命無法承受的過度力量,又遠離了這股力量再次發生。德希達故而說:「生命通過重複、印跡、延異來自我保護。(…)必須在將存有規定為在場之前將生命思考為印跡。」(頁408-409)這意思指的是,生命對外在與內在的覺察,並不是直接的自身感觸(auto-affection),而是先通過其他各種不同的刺激與力量的強弱差異所留下的痕跡間接形成對世界與內在的省察。世界、生命與內在彼此沒有直接的通道,也無法直接在場呈現在意識面前,相反地,世界、生命與內在彼此無法覺察的刺激與作用,已經先於意識的覺察並間接形成意識的背景。我們的生命與世界保持著隔閡,又通過這層隔閡覺察世界與形成意識,並在這種距離與隔閡的重複中保持自身。這種保持著差距又彼此交錯的關係,在此被稱為延異。
(需要注意,「延異」不是一種術語與概念,而是德希達在針對各種複雜脈絡與不同領域論述中用來講述其中複雜關係的特殊字眼,其意義與用法依據各種脈絡的狀況而定,故而德希達不會說有一個延異的「概念」,而是以該詞指出各種脈絡中都有著與其他脈絡的特殊複雜難解的關係)
德希達岔出討論佛洛伊德〈草案〉、《夢的解析》與《超越快樂原則》中對「延緩」(Verspätung)、初級性、「延遲」(différer)、事後性/後遺性(Nachträglichkeit, Après-Coup)過後,提到由於神經元所形成的時間性問題以及地貌學(topography)的議題尚不足以在拓路的模式中被解決,因而不要忘記佛洛伊德也是第一個不相信拓路的理論價值的人。接著轉入《夢的解析》對「心靈書寫」(psychical writing)的談論。
《夢的解析》一開始認為當時代的科學解釋對於夢的現象沒能給予恰當的說明。相應地,佛洛伊德認為傳統解夢手法「占夢術」(oneirocriticism)將夢以象形文字的原則進行解碼反而有幾分道理;只不過傳統占夢術以為夢中出現的形象能夠以普遍的參照進行語言上的轉譯,相反地,佛洛伊德認為夢的舞台在無意識的作用下不受任何既定的規則所主導,而受個人編織的語法所主導。夢的內容依據每個人在各種關係、情境、運作與差異的脈絡中運作,讓夢的工作(Traumarbeit, dream-work)依據生命情景中的各式材料轉變為夢中顯現的內容。夢編寫與創作自己的能指與表達載體/軀殼(corps),由凝縮(condensation)、換置(déplacement)與複因決定性(surdétermination, overdetermination)編寫夢的符碼。
不過,佛洛伊德此時認為,心靈書寫只是個人夢中的獨語發明的運作方式,而非心靈系統本身的運作方式。他在《夢的解析》以光學機制描述心靈,嘗試結合動力學與地貌學的分析,將心靈能量與心靈系統的各個部位的關係比喻為光與各種透鏡所產生的折射。換句話說,書寫在此只用於描述心靈的內容,而非心靈系統。1915年〈無意識〉一文才進一步察覺到「銘刻」與書寫也許才是理解心靈系統運作的關鍵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