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期讀書會【深度閱讀德希達《書寫與差異》】第二週課程報導(4)

課程報導 / CS 2020年12月12日


【猶太經驗的古老信念:存有即書寫】

我們也能從德希達最後對雅畢斯的提問中看到他的哲學立場。對德希達而言,這種猶太/詩人意識的憂慮,並不是首先來自於他想要提問,而是來自以想要以書寫嘗試回應或保存上帝,並且因為書寫的離散與不確定才開啟的飄蕩。書寫總是先於提問,才真正造就了猶太/詩人意識的憂慮。更進一步,這種嘗試可能來自對書更古老的信仰:存有即是文法/文理(l'être est une Grammaire, Being is a Grammar)。作為繫詞的「是」本身即是文法,而我們之所以能理解世界,也賴於我們擁有這個具有文法的語詞。作為繫詞的存有即意指著語言的世界與其陳述的世界一樣大。世界的存在已被設定為某個可書寫的文法,因而我們才有想要保留書的衝動。如此,德希達更進一步提問:假若存有徹底就在書與文字的外部呢?世界的存有,難道不是外於文字的可辨讀性的一種不可辨讀性(illisibilité, unreadability)嗎?這裏才真的是德希達的出手之處。書外的存有、誡碑後的上帝、寫作的人似乎是與語言緊密關連,因此我們才要書寫;然而存有的不確定性、上帝的不確定性會不會並非由語詞的不確定性而造成?而是它自身根本而言是不可辨讀的?這個它者作為語言的外物,多於語言,是可辨讀的語言的它者。因而,書之可辨讀的努力其實是一種矛盾的狀態。因此,不可辨讀性早已存在於書並先於書而發生。



最後德希達並不責怪雅畢斯忽略了這件事,因為文學總是要進入生命與死亡,但生命作為unreadable的東西,進入文學只是為了readable,儘管還是難解。當然,生命的不可辨讀在進入文學後並不意味著生命的否定,德希達認為文學即是生命的延異,文學仍是為了要更好的辨讀生命、尋找出路,因而將不可辨讀的生命轉換為作為文法的存有這個預設,從而進行書寫。這麼做的目的是想要回到那個永遠回不到的生命之上,因此在文學之中反而激起了生命的可能樣態或保存了生命的可能面貌。


第十一章〈省略/循回〉


愛德蒙・雅畢斯《回歸之書》
Edmond Jabes, Le etour au livre

《書寫與差異》最後一章的〈省略/循回〉,乃是德希達收到雅畢斯寄給他的《問題之書》第三卷《回歸之書》後所撰寫的。德希達以〈省略/循回〉作為回應並修正先前的評語。此外,這篇文章也藉由閱讀《回歸之書》來回應1967年法國思想界正在發生的「封閉的書」與「開放的文本」這兩個不同概念的爭論。德希達在這篇文章並不願意輕易做出選擇。如果書作為一種形上學,而文本作為一種原初的痕跡或符號的遊戲,那麼放棄「書」也就暗示了「作者已死」。德希達的回應即是:唯有回到封閉的書,回到神學,才能找到超越書的書寫方法。而他認為這個姿態同時也是雅畢斯《回歸之書》的問題雛形:我們要如何在書之中放棄書。


雅畢斯並不企圖由詩人之書取代上帝之書,以另一個上帝取代先前的上帝,而是要停留在兩本書的「替代之間」,在邊緣處寫作,既非回到源頭,又非要成就未來所寫的詩歌之書。對於德希達與雅畢斯而言,書寫技術所寫下的符號,每一次重覆與回返都帶有偏差,因而具有二種不同的姿態:一是偏離自身的中心與起源的解中心書寫,另一種是讓符號任意拚湊的遊戲書寫。然而德希達認為在雅畢斯與他這裏,要對任一立場進行選擇將違背符號的定義。二種書寫都建立在中心的缺漏,因而以符號來填補,因此這二種書寫事實上差別不大。若要以遊戲書寫替代解中心書寫,則容易以遊戲書寫成為新的中心,但新的中心亦無法掩蓋它的無中心。因此對雅畢斯來說:「書是迷宮」並允諾了出口,但對德希達而言,它也反應了書的迷失(猶如猶太人的離散飄盪)狀態。


所以,德希達支持作者已死嗎?很顯然德希達的立場並沒有那麼單純。德希達主張「文本之外無一物」嗎?又仁老師明確指出這是一個錯誤的翻譯,原文應譯作「不存在外部文本」( il n'y a pas de hors-texte )。在〈愛德蒙・雅畢斯與書的問題〉中,德希達最終提問:書寫之外難道不存在非文字性、非語法性、作為不可辨讀的世界嗎?在〈省略/循回〉,德希達也這麼主張:書寫的策略不在關閉書與開啟文本二擇一的方向上進行,而是在二者的居間邊緣處徘徊、等待與重複兩種書寫方向。最終,對德希達而言,唯有在書寫中,唯有透過書寫,不可辨讀性與可辨讀性、不可重複性與可重複性之間的構通,是透過不斷重新重複已流傳下來的文字,重新使之不可辨讀,使自遠古以來世界早已隱含的不可辨讀的記憶重新被喚起,如此才有可能瞥視到這個不可辨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