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書蟲微悅讀【詮釋學vs解構—高達美與德希達的相遇】

講師│劉又仁老師(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系博士班)

日期│2020年11月13日

報導│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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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戰的回顧



次的書蟲微悅讀,由講者劉又仁帶大家回顧二十世紀著名的哲學公案:1981年在巴黎的哲學會議上,德國詮釋學家高達美(81歲),與法國解構思想宗師德希達(51歲)的對談。在一開始,又仁老師先分別介紹高達美與德希達的哲學立場。高達美並非是一個開創型的哲學家,總是在已有的基礎上發展自己的創見。他在1960年出版的《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徵》當中便提出不同於過往詮釋學所主張的觀點(例如「移情共感」),他認為我們生活在歷史文化之中,理解總已形塑我們的預先認識,因此,應該要透過「我與你」對話的方式,面對不同的時空脈絡、價值觀,打破原先的期待。


自60年代開始,高達美就不斷關注海德格思想在法國的發展,他尤其注意德希達。他與德希達幾乎擁有相同的思想傳統(希臘哲學、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德希達的「解構」一詞來自於對海德格思想的轉用。哲學詮釋學與解構的這場攻防戰,便圍繞在對於如何理解海德格的爭辯上展開。


這場攻防戰分為三回合:在第一回合先攻的高達美發表了〈文本與詮釋〉,對高達美來說,不論是文本或是言說(Sprechen, speech),都是一種說話者與接收者之間的對話歷程,都在尋求與他者達到相互一致的理解(Verständigung, understanding each other)。所有文本在無法理解時,都需要詮釋。詮釋就是脈絡的擴大,以求與說話者達到視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 fusion of horizon)。唯獨詩歌文本例外。詩歌文本並非說話者的表達,而是詩歌自身脈絡的說話。


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1900-2002)
圖片引用自Wikipedia
德希達抓住了高達美文中的一句話「只要有尋求相互理解的地方,都會有良善意志」來進行第二回合的反攻。在〈良善的權力意志/回應高達美〉一文當中,德希達提出三個問題反問高達美:「尋求相互理解」是不是必須預設「良善意志」(Bonnes Volontés, good will)作為其公理,並且這公理是否是海德格致力於反對的形上學時代的「意願的主體性」(willing subjectivity)?理解是脈絡的擴大,還是精神分析或尼采所說的,事後針對不連續脈絡的重新組織?最後,不論海德格還是精神分析的觀點,人們都可以問:相互理解的前提,難道不是關連的間斷,而非對話雙方在對話中建立起的意義的共通性?德希達以質疑「視域融合」作為他的總結:「我不能肯定我們是否真的擁有那種高達美教授所描述的經驗,關於在對話中認識到人們已經完全地被理解的經驗,或感受到一致同意成功的經驗。」


對此,高達美表示他所謂的「良善意志」乃是指柏拉圖所說的「出自善意的論難」。他反駁道:難道德希達提出問題時不希望被理解嗎?唯有被他人與藝術作品衝擊,我們才發現自己的限制,並才開始走上相互理解的道路。高達美強調:「為了去尋找自己,人們必須先失去自己。當我強調我們並不預先知道自己是誰時,我相信我和德希達的距離並不那麼遠。」


在兩人交鋒的第三回合,德希達不再回應上述問題,轉而批評海德格對尼采哲學的暴力詮釋,作為詮釋學與解構相遇的句點。

之後20年間,高達美陸續發表四篇文章回應德希達,且雙方後續共同出席幾次公開活動,高達美當面一再邀請德希達回覆,但德希達始終保持沈默。直至2002年高達美102歲逝世,72歲的德希達打破沈默:「高達美是如此地正確,過去如此、今日亦然」,並述說他始終與高達美處於未公開的、無聲的、沈默的異駭對話,並於2003年高達美紀念會上發表文章〈公羊:不間斷的對話—在兩個無限之間,詩〉,進一步細說當年的爭論,並以一首德語詩的解讀來回應高達美。


回應他者:自戀還是新經驗?


德希達(Jacques Derrida,1930-2004)
圖片引用自Wikipedia
德希達為何如此警惕關於良善意願的問題?我們可以從德希達1992年曾對「回應」的問題切入。他說:「一個邀請除非保有人的自由(free),否則就會變成強制(contrainte)」。德希達借用了佛洛伊德在〈自戀導論〉中的構想去指出,要回應他者並非易事,因回應「總是要求要去度量(measure up)他者的論述,並透過回應去處置它、理解它,更確切說,是圈限它,〔這些行為〕既向著他者並且在他者面前如此。」並預設「同樣輕浮與自大地認為自己有能力(既向著他者並且在他者面前)做出回應」。我真的理解對方在說什麼嗎?何以我自認可以做出回應,又何以你期待我一定會予以回應?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德希達思想上的特性:他希望在自戀與非自戀的狀態間徘徊,並試著去尋找在自戀當中是否有可能去開啟非自戀的狀態。


在這個問題上,高達美的看法是,自戀首先不是自我封閉,而是意識到在理解他者時自身的有限視野:「情況並不是我們不理解他者,而是我們並不理解自己。更正確地說,當我們試著要去理解他者時,我們就獲得了詮釋學經驗,亦即,假如我們希望聆聽作為他者的他者,我們便必須打破我們自身的抵抗。(…)過去在十八世紀被稱之為『自愛』(Selbstliebe, self-love)的東西,今天我們稱之為『自戀』(narcissism)。」對於高達美而言,正直坦然地面對陌生的、不確定的處境,相信自己可以學習新經驗,自戀可以是修正自己最好的過程。


距離:理解的可能還是面紗效果?


從上述對「自戀」看法便可以發現兩者的哲學立場雖然大不相同,但又同樣關注著「我與你」的問題。又仁老師繼續比較高達美與德希達對於「距離」的思考,距離可說是發生於與他者之間的那種陌生感。高達美指出,有很多方面上都會讓我們感到有距離,例如不同的文化、時間、或者面對藝術、詩歌與哲學,詮釋就是將陌生的東西帶入到熟悉之中,理解文本總是已經意味著將它運用(anwenden, to apply)在我們自己身上。在陌生與熟悉之間擺盪並不是一件壞事,理解與詮釋總是不斷循環,陌生的東西也帶來新的理解。


德希達又如何看待距離?在《馬刺:尼采的多重風格》(Éperons: Les Styles de Nietzsche, 1972)當中指出,距離產生在相信事情背後有更深的秘密與真實(例如:哲學思考),但這種想要追尋真實的設想,反而使得距離越來越遠,這就是「面紗效果」。對於德希達而言,他者是獨一無二的(singularity),只發生過一次的,在我們與他者之間的障礙物,都是面紗,但也是我們與他者之間唯一可能的接觸管道。說了不能接近,但不說也無法接近,我們在思考的即是接近的界線。


記憶:兩人思想上的相遇點


在德希達2002年〈過去他多麼正確!我的嚮導漢斯-格奧格‧高達美〉的文章當中提到,能夠擁有對高達美的記憶,比能夠去回應他來得更為重要。任何回應、交流,都以記憶為優先,彷彿本人來到面前,卻又不是本人。德希達對此著迷,更重要的是,若我願意記住你,即是對你許下比表面的回應更加深層的承諾。德希達借用了佛洛伊德對憂鬱與哀悼的分析,來詮釋他對於上述的回應、距離問題的思考:記憶就像是憂鬱,挫敗了自戀的封閉作用,將「不回應」的他者如實保留在心中,而理解就像是哀悼,向他者告別並將之內化成自戀的一部分。德希達晚年所談論的見證,即在憂鬱中承擔那不可能哀悼的獨一無二者(to bear witness)。


高達美對德希達縱然有所誤解,但從他對於「記憶」的談論當中,可以看出他與德希達想法上的共通之處。「我們為死者埋葬,嘗試維持這位不再活著的人,並且通過儀式崇敬他們,宛如他們仍被保存在記憶之中。」記憶是一種最深刻的、當下出現的真理經驗。且這個經驗要求我們透過語言的哀悼活動,將這個真理帶回我們面前。對於高達美而言,一直保持記憶並不是理解的真諦,故而憂鬱與哀悼並不重要,因為遺忘將是再次想起的契機,使我們在重認中加深我們的理解並讓我們與當下能夠再次發生關聯。詮釋學就是一個記憶、遺忘、再回憶的過程。


未來:永不間斷的對話


又仁老師以德希達在2003年發表的〈公羊〉來做為總結。德希達在文中提到當年與高達美論戰提的第三個問題「關連的間斷」,指的其實是:死亡已經預先匍匐在任何對話的開端,並註定讓對話雙方中的一方看著對方被死亡帶離。德希達贊成高達美,任何對話都不會完結。他認為其中一方必須孤獨地、憂鬱地在自身之中將對方與對話扛起,超越難以迴避的死亡,承諾超出第一次間斷的記憶來繼續對話。


策蘭(Paul Celan,1920-1970)
圖片引用自Wikipedia

高達美離世前曾提到:「不論誰讓我認真關注解構並堅持於差異,他將是站在對話的開端,而非在其終點。」德希達認為高達美似乎預言了兩人之間的對話,看似沒有公開的交談,但在此間斷之中,交流早已開始。且這不會是一種「受保障的閱讀」,相反地,猶豫未決(L'indécision)、沒有回應與在間斷中保持警惕,將會讓他者永遠生動存在於心中的途徑,即便是以永遠的間斷作為代價。德希達最後引用了策蘭(Paul Celan)詩中的一句話來紀念高達美:「世界遠去,我唯有扛著你。」來表達他對高達美的「繼承」:我們永遠失去高達美、失去高達美的世界,我們將永遠需要高達美、呼喚高達美,在我們能夠與他相互理解之前,持續記憶著他並維持著他,持續與他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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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高達美讀策蘭】


在你終遲的臉龐前,

單獨地

遊走在

很多次也改變了我的夜晚,

有東西出現,

那曾是隨我們一起,那未被──

碰觸、思想的東西。


在高達美對於此詩的解讀中,那關於他者的最隱密的記憶,什麼都『不是』(nicht, nothing),突然來到面前,不是在我們之間,而是在我們各自這裡。然而「在很多次的夜晚」,「我」和「你」,一切都變了。唯有一件事沒變:「我再也沒有這直接到達『你』的通道,然而,我並未與『你』分離。」又仁老師認為,高達美對策蘭這首詩的詮釋,表明了他清楚明瞭德希達所描述的那種間斷的經驗。但高達美沒有停在這樣的失落與憂鬱之中。因為,即使「我」終究不知道「你」是誰,「我」又是誰,但我們已經各自發生變化,帶著「你」留下的痕跡走上理解的道路。